【秦汉天团】这一生岁月漫长(荀子师门篇)
本想专为张苍这个猛人写篇文章,后来觉得,苍哥活了那么久,身在那样风云变幻的时代,结交过那么多牛逼的人,不让他以时代见证人的角色来叙述实在太可惜了(←不要找借口!)。所以就写了张苍第一人称视角下的的秦汉天团。
这一章是荀子师门。
有没有后续上司篇、同僚篇……我自己也不知道hhhhh
【高亮提醒】一万个人读史有一万种理解,我只是写出自己的想法。求同存异,理性交流,热爱和平,谢绝引战。
另外,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线错误的问题,本来也不是考据文,不要在意(←又找借口!)。
以下是正文。
我活了104岁。
见证过朝代更替,经历过王室撕逼,能校订九章算术,能玩转阴阳五行,受抄撮,通音律,精礼法,各种技能满点。[注1]
不过说这些有毛用。就算我这么牛逼,就算被司马迁立传,我好像还是存在感稀薄。
倒是我周围的人,一个个出场自带《乱世巨星》BGM。
荀况是我老师,韩非李斯是我师兄,嬴政刘邦是我上司,张良萧何韩信陈平是我同僚。
都不用在他们姓名前面加半个头衔。我已经听到你们疯狂的尖叫震出海啸。
早在和老师谋面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就是——
战斗力超强的老头纸。
后人说韩非怼天怼地,他那是得了老师的真传。
不信,你们去读读《非十二子》。
到我拜入荀门时,两位传说中光芒万丈的师兄早就出师了。[注2]
韩师兄一心谋强韩之策,不被王上所用,退而著书,《孤愤》一篇,何其峻峭又何其沉痛。
李师兄西行入秦,被王上信爱,厉行律法,其本人之仕途和秦国之国势一样蒸蒸日上。
但老师从来不提这两个“叛逃”到法家的弟子。
我也不敢冒然开口询问。
尽管我离家求学时,背负着全村儿韩非李斯唯粉和CP粉的殷切期望。
老师果然战斗力超强。
上门论辩的诸子,无不信心满满地来,灰头土脸地走。
即使是对儒家内部别派子弟,老师也毫不留情——确切说,更加毫不留情。
以后回想起来,老师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所以,当有一天被老师发现偷偷摸鱼读韩非论著时,我觉得自己即将被怼到原地反复去世。
然而老师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刚翻到的《说难》,半晌,用干枯的手指点一点竹简,问道:“你以为韩非做得如何?”
我战战兢兢也诚诚恳恳地表达了自己对韩非行文强悍而实操失败的惋惜,又说:“也许,他和李师兄一样去秦国,就好了。”
老师长叹一口气:
“在韩国,他说服不了君主;在秦国,他说服不了自己。”
老师辞世后两年,韩非出使秦国,被嬴政极尽礼遇;再三年,韩非上书存韩,被秦臣所谗,下狱,饮药而死。
老师一语成谶。
而这些“秦臣”里,打头阵的,就是李斯。
那天读《说难》被抓现行,触动老师感慨韩非,我也壮着胆子顺杆爬,旁敲侧击老师对李斯的看法。
老师翻到《孤愤》:“你读出了什么?”
我打起十二分小心:“‘法术之士’为‘当涂之人’所压,则君危国乱。”[注3]
老师又是一声长叹:
“然则,法术之士被重用,蜕变为当涂之人,又当如何?”
老师辞世后二十八年,李斯与赵高合谋发动“沙丘之变”,矫诏胡亥继位,逼死扶苏蒙恬;再两年,自咽苦果,身死国灭。
老师再次,一语成谶。
我听说,李斯早年观厕中鼠与仓中鼠之别,乃悟贵贱之所处,自此奋发。
即使在老师门下受教儒学数年,拜别时仍然直言“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注4]
老师听到这番话,该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啊,
厕中也好,仓中也罢,鼠终究是鼠啊。
发达于仓中,也必遭诛杀于仓中。
后来,有同僚听说我师出荀子门下,便好奇地打听韩非李斯的关系。
我问他:“你觉得呢?”
他很笃定:“李斯嫉妒韩非。”
我笑了笑,这真是标准答案啊。
可是只对了一半。
韩非,又何尝不“嫉妒”李斯呢?
出身王室,天生便是一道枷锁。
有人挣开了。却也有赤诚如韩非者,纵然有经纬天下之能,亦被困其中。
何如里巷平民,孑然无所累,“万乘方争,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谁许荣华,便效忠于谁。
——或者说,效忠于求取荣华的自己。
我还有一个同门叫浮丘伯。
虽然名气不及韩非李斯响亮,却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尤其精于治《诗》。
可能文艺气息浓厚的人比较清高浪漫吧,他后来隐居了。
然后在给我的来信中描述自己神仙般的生活:
群山拥翠,梨花满溪,白鹤起舞,他脑袋上扣一顶破斗笠躺在水岸钓鱼。
那时已是汉家天下,我在朝为官,天天算计国库那点钱该怎么分配,头发都快薅秃了。
他这样刺激人地秀悠闲,我还是很有风度地回信点赞。
并随信附赠一张堪舆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地方山体难固,年年水患。[注5]
对了,浮丘伯教过几个学生。
其中一位叫刘交。
我有时候看着和浮丘伯一样文艺气息鲜明的刘交,不禁陷入沉思:
同一个爹,怎么儿子差别这么大?
他大哥可流氓了,自己不读书,还有往儒生帽子里撒尿的黑历史。
这位大哥叫刘邦。
我自己也有学生,年少高才,十来岁就被河南郡守慕名召置,信爱非常。后来郡守因政绩突出升任廷尉,便向文帝举荐了这个才子。
廷尉是李斯的老乡,也曾向李斯学习过律法。
这世界可真小。
我这位学生,确实禀赋卓绝,担任博士只一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
可惜,终究太年轻,藏不住锐气。
“欲使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注6]
其时新帝初立,老臣权重。
没有家世背景的小年轻,太着急了会是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远赴长沙,渡湘水而吊屈原,见鵩鸟入舍而为赋。极尽沉郁悲愤。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最后说回老师吧。
我出师前一年,承老师授《抄撮》九卷。
老师一改平常的严厉,带着老顽童般的笑意:“治史嘛,要找个活得长的,死太早不懂历史的艰辛和玩笑。”
……老师怕不是个预言帝吧。
但当时我只是以为,老师是希望我在这命若草芥的乱世活得久些。
哪知道我竟然真的如此长寿。
长寿得让我怀疑,
是不是吸取了那些累累白骨,未竟的生命。
我出师那天晴空当头。
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
淋漓的天光凋谢在老师深重的皱纹间,看得我莫名有点鼻子发酸。
我深深拜下去。
“起来吧。”老师说,“今后从儒从法,治学为官,为师并不强求。”
我惊讶地望着他。
“你名字里有个‘苍’字。”
“惟愿你,不负苍生。”
END
注1:
孔颖达《左传正义》杜预《春秋序》注引刘向《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
注2:
张苍生于公元前256年,韩非李斯大约在公元前247年出师,这时张苍才九岁。因此我推测他当时还没拜入荀子门下,也就没有见过两位师兄。
注3:
韩非在《孤愤》篇中写“法术之士”往往被“当涂之人”(大权在握、谋一己私利、蒙蔽君主、嫉贤妒能的奸佞)所压制,这便是君危国乱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极力倡导君主疏远当涂之人而重用法术之士。然而,问题就在于,法术之士被重用后,是否可能蜕变为“当涂之人”呢?
注4:
语出《史记·李斯列传》,下文“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亦出于此。
注5:
据《景宁县志》载,汉代浮丘伯曾携双鹤隐居于某水系,在溪滨垒石筑台垂钓,沐鹤于溪,故名鹤溪。而我粗略查了下资料,这里貌似屡遭水患,山体也曾崩落。
注6:
语出苏轼《贾谊论》。